第九章 01　恩人。

    「最近過得好嗎？」

    「我過得很好，醫生您呢？」

    曾國洋長嘆一口氣，緩緩道：「和我兒子的感情還是不好。他前陣子本來還吵著要搬出去住，但最近又沒提這件事了。」

    「想搬出家透氣很正常，也許順他的意能緩和你們的關係。」

    曾國洋抬眉，見江以桓神情平淡，才又開口：「那孩子只是因為記恨才打算離家。這麼多年，他依舊沒有原諒我，也不打算饒過你。是我一步錯、步步錯，縱容了他……」

    「曾品序又提起我了？」

    「這是我找你出來的理由，以桓。」曾國洋說著，緊握住江以桓的手，「自從他媽媽死之後，我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，沒有扮演好父親這個角色，甚至讓他記恨上你，像我這樣的人到底還有什麼理由活著──」

    「……醫生，您別這麼說。」

    「我不想怪我兒子，只想怪自己的無能……這時候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好好保護你而已。」蒼老無力的聲音帶著哭腔，肩膀不停哆嗦著，低著頭，淌出淚來，「江以桓，出國吧。我讓你逃離江家，到一個品序找不到的地方。」

    聞之，江以桓愣怔。

    逃，再適合不過他的事，他甚至已經邁開了第一步。

    可是為什麼現在聽見曾國洋這麼說，他卻抗拒了呢？

    「江家的人一定找不到你，我向你保證。」

    「醫生，您覺得曾品序找不到我以後，會向何處發洩情緒？」江以桓慢慢抽回手，又道：「哪怕您掩藏得再好、他更沒有掌握任何證據，也一定都會將矛頭指向您。因為對他來說，這世界上只有您是站在我這一邊的，我也知道你一定有想到這個結果。」

    江以桓直視著他的眼神變得柔和半分，接著又斂下眸。

    「您曾經說過，總有一天我將遇到一個願意珍視我的人，而現在，我必須為了那個人不再逃跑──她是我的底線。」

    我的避風港，我的歸處。

    所以又怎麼能再逃？

    「曾醫生，您不必擔心我，反倒是一直極力想修補父子關係的您，究竟為什麼做出這個決定？」

    十五年前。

    曾國洋因涉嫌非法買賣器官被通緝，醫生世家殞落，為了不讓醜事敗露，曾家用所有家底將此事壓下，卻也讓一樁樁悲劇上演。

    曾家破產，連一棟房都不剩，原本健康的父母在短時間內變得消瘦，滿是愁容，身心俱疲下不到半年就雙雙離世；妻子受到嚴重打擊，因年幼的孩子沒有選擇離婚，努力工作賺錢養家，不到兩年全身上下都染上病痛。

    在曾品序的記憶中，母親是偉大的、父親是窩囊的。

    當媽媽在工作的時候，爸爸只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，很邋遢、還會哭。他不喜歡爸爸如此頹廢的模樣，可心裡還有一處對他抱持希望，因為他聽媽媽說過，爸爸曾經是很厲害的人，只是不小心聽信壞人的話才會變成這樣。

    如果看見爸爸穿上白色的袍子，代表他要變厲害了，就跟超人一樣。

    所以當年幼的曾品序看見父親穿上白袍，他的心是雀躍的。

    那天，他還聽到了一個祕密──他的爸爸要幫別人開刀，會有很多的錢。

    只是他怎麼會知道，原本說好的手術告吹，他的家澈底變了卦──

    「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孩子……跟品序一樣大的孩子而已啊！」

    「你現在突然有慈悲心了？曾國洋，你在跟我開玩笑嗎？別人的孩子重要還是品序重要？是他們家重要還是我們家重要？」

    曾品序第一次看見母親歇斯底里地大吼，嚇得縮在角落，哭著發抖。

    「我知道你們都很難受，但就不能再等我一下嗎？」

    「我等你兩年了！曾國洋，我真的受夠了！你根本就不愛我和品序，從以前到現在你就只想著自己！」

    在這次吵架後，他敬愛的母親就消失了。

    不是帶著他與行李連夜離開，而是獨自一個人、在早晨被發現浮於河中。

    她的死帶給曾品序無比沉重的打擊，而少了妻子的曾國洋卻沒沉溺在喪妻之痛太久，沒多久便遇上另一個的女人──他帶著曾品序入贅，又過上富裕的生活，像是重獲新生。

    然而房間再明亮寬敞、日子再舒適安逸，都沒能修復曾品序扭曲的心，甚至一天比一天下沉、墜入深淵。

    江以桓神情凝重地看著曾國洋的檢查報告。

    自那件事發生後，曾國洋成天酗酒抽菸，如今得了肺癌。

    於他而言是解脫，所以在所剩不多的歲月裡，他還想亡羊補牢，能挽救一點是一點，如此一來他心裡的罪惡也會減輕一些。

    「以桓，我剩不到三個月能活。」

    「所以您最後想做的是把我送出國，而不是和曾品序重修舊好？」

    「我知道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原諒我。」

    江以桓沉默，許久沒有回應。

    他記憶裡的曾品序，總是帶著駭人的目光看他。

    可他習慣了，更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恨自己，他和江以燁成為朋友也在他的預料之內，即使兩人總是挑撥自己身邊的朋友、讓所有人都離他而去，他都安靜地忍著。

    「找個時間和曾品序好好聊一聊吧，我不會收下您的任何東西，更不會照您的安排離開。比起被您救下的我，他更需要您的關愛。」江以桓說，「您走了之後，我們的關係只會越來越惡化，到時候他不會擔心受罰而不傷害我，我也不會礙於您的面子視而不見他的敵意。」

    「以桓……你就像是我的兒子，我怎麼捨得看你跟品序澈底鬧翻呢？」

    「您是我的恩人，給予了我在江家無法感受到的父愛，但我再乖巧都取代不了曾品序，也從未想成為您的兒子。您不該傾注所有關愛在我身上，至少在最後這段時間，正視始終注視著您的曾品序吧。」